但是，好难。
无论我再怎么想尽办法，拼命扼杀初生的嫩芽，春天还是来了。
和风吹拂，万物生长，学校又被青葱的绿色点缀。它们恣意地破梢而出，也在用尽力气冲破我心底的硬壳。
所以，最近我总是心痒。我越是想回避穆晴，与穆晴有关的一切就挠得我越厉害。
有时挠重了，划破了心房，我便痛，痛到流血。
今天体育课前，我又听到了令人厌烦的喧嚣。
“哎哎哎，依依我跟你说啊。”孙惠神秘兮兮地招呼尤依，“我昨天碰到了大小姐初中时的同学哦。”
“真的啊？”尤依好奇地把身子朝前倾，“你问到什么了？”
“哈哈，真是太好了。”孙惠得意洋洋地说，“你知道她初中什么样子吗？”
孙惠这个姑娘，是全班排挤穆晴的急先锋，两人已经有了好几次直接冲突。但我可很清楚，她那张嘴巴攻击的，可不止是穆晴，班上好多人都被她背地里嚼过舌头，甚至包括此时与她说话的尤依。
更可怕的是，在与其他人议论尤依时，她显得十分轻松，好像这根本不是什么错事。
不过她在侮辱穆晴时，反应倒还是有点区别——毕竟穆晴是班上女生的公敌，她表现得更加有恃无恐一点。
“她啊，初中三年，换了有……这么多个男朋友！”孙惠一边说，一边举起右手，五指伸开，然后再举起左手，竖起三个指头。
“哇，八个？！”尤依惊呆了。
“不不不，其实是……”孙惠保持着手势，再把两根食指靠在一起，弄成一个十字，“三乘以五！”
“哇哇哇，什么鬼啊！”尤依叫了出来，随即坏笑着说，“十五路公交哎。”
“哈哈哈哈哈……你厉害！”孙惠放声大笑，尤依也跟着笑了出来。由于穆晴不在教室，她俩毫无顾忌。
我觉得再继续听下去，只怕在她们口中，十五路公交得变成一百五十路了，索性准备起身离开教室，去操场准备体育课。
不料我起得太急，一脚踢在了课桌下方的铁杠上。十指连心，大拇指被狠狠一撞，痛得我浑身一麻，惨叫了出来。
这声惨叫吓到了正在嚼舌的尤依和孙惠，打断了她们继续往上胡乱涨数字的企图。不过我懒得再管她们，而是拖着一条腿，瘸着走出了教室。
*
体育课前二十分钟过去，之后是自由活动时间。班上的男生大多又去打篮球，今天我没加入他们，自己闲逛。
顺着视线看去，是女生宿舍。宿舍前面有几张乒乓桌，其中一张，两个女生正在对垒。
原本打乒乓跟我从没关系，我也准备走开，却在这时听到有人喊我：
“喂！雨哥！来打乒乓么？”
喊我的女生叫林兰。她扎着麻花辫，鼻梁上的眼镜架得不太牢靠，像是要滑下来。她博览群书，文采出众，手中总是捧着诸如纳博科夫、卡尔维诺、约瑟夫·海勒之类的、我只能表示敬畏的作家的书。然后，她是穆晴在班上，唯一的女性好友。
这种打球的号召，一般来说我是拒绝的。我拒绝，因为我根本没有球技。
但是这一次，我拒绝不了了。因为林兰的对面，站着一个俏丽的身影。
我看着眼前的穆晴，看她微笑着冲我挥动拍子。此时她脱下了校服，把浅蓝衬衫的袖子挽起，真有点运动女孩的范儿呢。
我懵懂地点头，懵懂地迈步，然后左手就多了一颗乒乓球，右手多了一副乒乓拍，林兰退到了一边，穆晴则出现在了我的正面。
哎？怎么回事？真要打乒乓了？而且……对手还是她？
我像个莫名其妙被导演加戏了的演员一样，站在和我对戏的大明星面前，一脸茫然。
只见大明星好奇地眨着眼，看一动不动的我。
“你要让着我呀。”她这样说。
完蛋，完蛋了。这什么破导演？明知道我没有演技，尤其不会演乒乓剧情，却还是把我拉过来凑数……这下要露馅了，怎么办？
更何况，我现在哪里顾得上什么乒乓球？不要说小小的乒乓球，我连身前的球桌，四周的梧桐树，都看不到了。
只能硬着头皮上了。
我把球朝空中轻轻一抛……接着再把拍子轻轻一挥……
拍子轻轻地与球失之交臂。
真没差多少，也就差个半厘米吧，我估摸着，还不错不是？
不出所料地，眼前的大明星笑场了，和林兰一起。
两位女孩都很矜持文静，现在都捂住嘴巴，身子发颤，可笑声怎么也关不住。笑声飞向了我，在我脸上烤起了火。
又到了动物……啊不，又到了寻找时光机的季节，然后依旧失败的我，只能恳求地看向穆晴，求她别再笑了。
“刚才是……失误！张怡宁肯定也有没打到球的时候嘛！”
“好，好，失误失误。”不知过了多久，穆晴总算是缓过了气，“刚才那球不算嘛，再来再来！”
“不，要算。不能坏规则啊。”我倔强地撑面子，穆晴对此报以微笑，“来，看我！”
像刚才那样，把球朝空中轻轻一抛……接着再把拍子轻轻一挥……
这次可算打中了！球嗒、嗒地沿着直线，不紧不慢地跳向了穆晴……
在我们四川，这种叫“抬抬球”，一般都是学龄前儿童的得意技，两边你来我往，球慢悠悠地在桌上跳来跳去。随着年岁增长，乒乓球的种族天赋觉醒，大概三年级起，小朋友们就开始朝杀人乒乓的方向前进了。谁再打“抬抬球”，未免显得……
但我，年近二八，乒乓球的技能点，依旧只点了这么一个“抬抬球”。
又笑场了。
这次穆晴整个身子都弯了下去，拍子她早就不管了。球嗒嗒地从她旁边跳了过去。看来我得了一分。
“唔哈……哈哈……哈哈哈……”
等到她不再趴着桌子，直起身子后，我看到她眼角挂着泪珠。
“好，算你一分！”她用拍子指着我，不过旋即又笑得弯了腰。
“哈哈哈哈……”林兰喘着气应和道，“记下啦记下啦，一比一！”
别再一比一啦，我崩溃地想。快点把我淘汰吧，教练，我想学乒乓！
*
没想到，老天听到了我的召唤，来解救我了。
乒乓桌前，突然围了一群人——全是我们班的女生。多半是被穆晴林兰二人惊天地泣鬼神的笑声给吸引过来的吧。
我扫视了一眼来者们，发现尤依和孙惠也在其列。和尤依目光相接的那一刻，她却没像平时那样，睁大眼睛，不放过任何一个吐槽我的机会，只是勉强地笑了笑，似乎不是很开心。
是因为刚才我踢桌子的举动吗？我想。她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？
但在我继续琢磨时，我突然听到旁边女生们欢脱的笑声，又听到林兰给其他人说，刚才这里有一场“惊心动魄”的球赛……顿时我脸又烧得通红。
突然，我灵机一动。
我走到尤依面前，把球拍往她手里一塞，接着恳求她说：
“来帮我打打球吧……”
尤依一懵。“咦？为什么？你打你的球，干嘛把我拖下水？”她皱眉问道。
“哎呀，你就帮帮我吧。”我愁苦地乞求道，“我不会打啊，太丢人了……”
“你……”尤依刚想生气，林兰突然来到我俩旁边，笑眯眯地说：
“这样也好这样也好，我们来淘汰赛吧？依依先来，其他人想来的就轮着上吧，赢六分的晋级，下一个替掉输的！雨哥你可别跑啊，刚才比赛还没完呢，我可还记得，一比一！”她拍了拍我的背。
结果还是要丢脸么……但至少晚死总比早死要好点，那就先等女生们上吧。
尤依就这样上了球桌，和穆晴成了对手。在我这个南郭先生把运动片活生生弄成喜剧片之后，导演总算是悬崖勒马，把我撤下，换上了尤依。
但现在……也没有变回运动片啊！
本来尤依心情就不好，这下稀里糊涂地被送上乒乓桌，和自己刚刚背地里骂过的人对阵，她现在没怎么拉下脸，已经是很克制了。
再看看旁边那群女生的目光……气氛不太好呢，我想。无论如何，但愿别出什么事才好。
不过，尤依和穆晴的对手戏，很快就结束了。尤依倒是有点把式，但面对穆晴依然实力差距明显，刷刷几下就零比六输掉了，随即把球拍扣在了桌上，一言不发地走开。
接下来的比赛，穆晴状态大好，接连淘汰了一个又一个对手。打到最后，在一群菜鸡中，穆晴终于傲视群雄，微笑着对最后一个女生比出了“承让”的手势。
看她恬静自若的同时有些小得意的样子，毫无矫揉造作。老娘就是强，有本事你们赢我啊！这样的讯息，不言自明地传递给了每一个咬牙切齿、却又垂头丧气的女生。
这就是她的魅力吧？但我却又觉得，这样的魅力，似乎不是“强大”就能简单概括的。究竟是什么呢？
但先不管这个，现在这里的气氛有点可怕了。也许女生们都想着借这个机会，好好羞辱穆晴，谁知穆晴乒乓这么厉害，反倒是对面，一个能打的都没有。
这群下不了台的女生，会怎么做呢？
“我来！”
有人喊了一声。
*
是孙惠。刚才我就在想她会不会突然地出现，在穆晴的桌对面。酝酿了不知多久，她还是站出来了。
孙惠体育不错，这我是知道的。看来穆晴有一场苦战了。
穆晴却神秘地笑了笑，接着把球一抛，顷刻间，比赛开始！
但这次，穆晴果然受到了挑战，艰难地抵抗着。即使她拿出了全部本事，咬着牙来回跑动，却始终处于下风。
五局下来，她只赢了一次。
她满头大汗，衬衫被汗水浸湿，牙关紧咬，旁边却没人在乎她的努力，反倒有人为孙惠的胜利而轻声欢呼。
孙惠也沾沾自喜，挑衅地看向穆晴，再一次朝她发球。
可这一次，在她自以为稳操胜券时，乒乓球却凶狠地一弹，啪的一声，打在了她的脸上。
所有人惊呆了。穆晴则盯着发懵的孙惠，看她那被打得发红的脸颊。
“怎么了？”她冷淡地问，“捡球啊，继续。”
孙惠暴怒地瞪大了眼。她迅速捡球，然后狂怒地发球、挥拍，攻势如潮水般猛烈，却失去了刚才的冷静。穆晴则灵巧地左移右挪，从容不迫。然后，她又赢了一局。
不知怎的，有那么一刹那，我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部热血体育动画。主角被压制、落后、陷入绝境。然后，在电光石火间，在那最后的一束光消失前，主角张开了翅膀，一飞冲天，朝着那散发光芒的缝隙，以奇迹般的速度冲锋……
我兴奋的喊叫，已经涌到了嘴边。它撒欢地冲出心房，任何的顾虑和禁忌，都没法将它拉住……
但是，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。
刚捡起球的孙惠，突然一咬牙，直接把球扔向了穆晴。
“啪！”清脆的响声。穆晴竟没有闪躲，她的脸蛋也泛起一片血色。
短短几秒内，孙惠吓呆了所有人。那些刚才或者为穆晴的连败而幸灾乐祸、或者为比赛而紧张的观众，此时全默然无声。
即使是孙惠本人，也没有半点得胜的喜悦，反倒比刚才还要泄气。她把拍子往桌上一扣，气冲冲地走开了。
其他女生见状，也大为扫兴，纷纷跟着离去。我在尤依离去前，想看一看她的目光，她却背过身、低着头，只顾朝前匆匆地走开。
最后只剩下林兰、穆晴和我。林兰过去安慰穆晴，我则立在原地，不知道该做些什么。
林兰和穆晴在说话，我却听不到内容，也许是因为我脑子里塞了太多东西，一团乱麻。怦然心动、胆战心惊、怅然心痛……所有的这些情感，都混杂在了一起。
而接下来，穆晴对林兰耳语，林兰微微吃惊，但接着点点头，最后走开……这些也被我揽入眼中。
不过我却没意识到，这一切之后，现在这张乒乓桌旁，只有我和穆晴两个人了。
我看到穆晴朝我走来，眼角残留的泪珠晶莹剔透。但她却在笑，笑容像是有香气，顺着春风飘向我，温暖了我思绪混乱的神经。
然后，我听到了那句话。
“来，跟我学乒乓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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